衡書...

「哈…啊…嗯…」桐溪打了個大大的哈欠，「蓮蓮…還是找不到嗎？」他們已經在外頭晃了一個早上加一個下午，中途還跑回琥珀厝吃午飯。

一人一馬在琥珀厝的外圍兜圈子，傍晚的春風是濕涼的。

位於雨英市的郊區，舉目所及均是花草樹木。

雖然和附近居民都很熟，但是沒有人看見相貌令人驚豔的外地人。

紅色的馬匹嗅聞著，試著找出其他人的氣味。

「預言是騙人的笨蛋啦！這裡什麼都沒有的說…」桐溪無精打采地掛在馬背上，「好無聊喔！太陽都要下山了吶…那樣橘橘圓圓的好像橘子…我也好想睡覺…希望可以夢到柳丁或橘子…」滿腦都是柑桔類水果的他又打了個足以吞下水蜜桃的大哈欠。

他不間斷地喃喃碎碎念了好一陣子後，原本低垂頸子的赤蓮忽然抬起頭，定定地望向左前方，兩朵馬耳扇動著。

見狀，桐溪立刻停止製造噪音，輕拍馬背示意牠往那方向走去。

走了幾十公尺後，他聽見了飄散在風中的歌聲。

女聲柔柔的，像在風中翻飛的花朵，但是聲音中好像少了某種重要的東西，令聽者心中有種空盪盪的感覺。

約走了一分鐘後，他進入了樹叢比較密集的地方，然後馬兒在一棵參天大樹前停下腳步。

這棵樹在低矮的灌木叢中顯得突兀，蓊鬱的綠在頭上沙沙起舞，接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個半人高的樹洞。

桐溪下馬，往洞口走去。

樹洞內的空間大得驚人，和外觀根本不成比例，桐溪躲在洞口，朝裡窺望著。

暮色被樹葉間的隙縫撕成一絲絲的，勉強照亮樹洞中的情況：一個女孩扶起一名少年的上半身，纖素的手輕覆在少年的額上，閉著眼，用一種桐溪沒聽過的語言唱著歌。而少年則昏迷不醒，銀翠色的半長髮表明了他的身分。

女孩的歌聲越來越輕，變得像游絲那般飄忽，最後完全消失，若虹那樣柔和自然地逝離。

歌聲停止後，少年緩緩睜開了美麗的銀藍眼睛，蒼白的雙唇虛弱地吐出兩個字：「是妳……」

他的嗓音很特殊，輕巧晶瑩卻又穿透一切、重重踏在心口上。桐溪覺得有些熟悉，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。

女孩什麼也沒說，拿了一個輕巧的紙碗小心地餵他喝水。

她很特別，無表情的臉上有著十分秀雅的五官，微捲的蔚藍色長髮垂至腰際，淡紫色的夢幻色雙眸少了靈魂，整個面部像一只淨白柔美的面具，額上還鑲了四顆排成蝶狀的藍鑽。

喝了水之後，聖司的氣色好了些，女孩扶著她靠坐在樹洞壁上。

「可以進來和我聊聊嗎？外面的人。」聖司休息一會兒後，突然偏頭對著洞口說這句話。

桐溪愣了一下，沒想到才剛從昏迷狀態中離開、還虛弱得很的聖司會發現自己的存在。

「啊，你還帶了一匹馬…」聖司環顧四周，以為是空間不夠大所以桐溪才不肯進來的，於是他伸出細長的手指覆在樹洞壁上，唸了句：「屋。」

不知道是不是桐溪眼花，樹洞內的空間忽地變更大了，足足容得下五匹赤蓮。

「和你的馬一起進來吧！快下雨了。」聖司特殊的聲音令人拒絕不了。

桐溪帶著赤蓮進入樹洞後，他發現眼前的聖司和照片上的聖司不太一樣，雖然有相同的外表，但是眼神和表情又是那麼的不同。

「你不擔心我有可能是你的敵人嗎？」把馬兒安頓好後，桐溪一個彈指，四周倏地亮了起來，像有好幾百顆星子鑲在壁上閃耀。

「為什麼你有可能是我的敵人？」聖司一臉認真地反問。

「……」桐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，只是斷定這個聖司絕對撞壞腦袋了。

有個邪惡的笨蛋殺了你全家，而你這個當老大的還給我在這邊喝茶看美眉，你不擔心那個笨蛋現在會衝進來一刀斃了你嗎？桐溪在心裡吶喊這些話，不過沒有說出來，他覺得這個聖司實在太奇怪了，搞不好是冒牌貨之類的。

「你是…翡翠族的聖司嗎？」他小心地問。

照片中的聖司眼中只有冷傲與理性，擁有絕對自信的他如神祇般至高無上；而眼前的人雖然有著同樣美得令人屏息的外表，但他的眼中滿滿是迷惘，柔和如花朵般雅麗的臉上，找不出一絲原本的高傲表情。

「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，何況身分？」聖司淺淺地笑了，迷惘中混合著無奈的氣息。

「忘了？你該不會失憶了吧？」桐溪不敢置信地問。

「我問你，一加一等於多少？」雖見對方點頭，桐溪仍不死心地問。

「二。」

「你騙人！你明明就沒失憶嘛！騙人的笨蛋！」桐溪指責。

「常識…還有知識好像都還記得，」他的語調有些遲疑，「但是親身經歷的事好像全都不記得了…連現在是幾年幾月都不知道。」

「今天是衡二四零年四月八日，」桐溪擔心地看著他，「你待在這多久了啊？有沒有吃東西？」說著，他從包包內摸出一棵橘子。

聖司接過橘子，愣愣地盯著它好一陣子。

然後，他伸出空著的左手，唸了聲「橘」後，一枝嫩芽竟然從他的皮膚內伸了出來，以植物不可能表現出的高速脹大，最後變成一棵澄黃的橘子。

「哇噢！我好愛你啊！橘子製造機耶！」桐溪欣喜地看著這景象，然後歡樂地撲過去抱住聖司，「我要永遠待在你身邊！哈哈哈！吃不完的橘子啊！」已經完全陷入躺在橘子堆睡覺的妄想中。

此時，一直在角落不發一語的女孩竟突然衝了過來，她把手掌抵在反應不過來的桐溪額上，然後桐溪就像被結凍般，完全無法移動，女孩趁隙將差點被桐溪抱到缺氧的聖司給救出來。

額頭被抵住的瞬間，桐溪感到無止盡的恐懼感自心頭湧上來，令他痛苦的不能自己。

「爸爸！」

「小溪，乖乖待在這個魔法陣裡，千萬不要出來！」這是父親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「那個女生是誰？」待桐溪終於擺脫苦痛感後，他心有餘悸地問。

「我真的不知道…」聖司望著面前的女孩，迷惘的薄霧再次襲來，「好熟悉的感覺…我應該認識妳吧？」

女孩沒有任何反應，只是用無靈魂的紫色眼瞳盯著他。

「那個…妳叫作…」聖司苦惱地皺起眉，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一個名字，「…『逆蝶』吧？」

女孩的眼中突然閃現出一絲絲的情感，微小到幾乎無法察覺、無法定義。

接著，她輕輕點頭。

「沒想到我還記得妳的名字…」聖司的心境有些複雜，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有一個人能證明過去自己的存在，還是該感嘆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，只剩一個名字？

「我該去哪裡？我又是誰呢？」聖司抓住女孩的手，問句中摻著恐懼與絕望。

桐溪注意到聖司的手腕上繫著一條紋飾特殊的手鍊。

「我大概知道你該去哪了，我的橘子製造機。」桐溪笑笑，「你手上的那個，是個永久型的指定地點傳送陣喔！」

「是嗎？」聖司低頭打量著那手鍊，然後拉緊了領口。

見到他這舉動，桐溪這才發現外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了，陰涼的冷風呼呼地灌進來，自己因為頸環上那只藍色魔晶的關係，感覺不到外界溫度的驟降。

「怎麼可以不相信我！我可是神靈師耶！不是那種隨便抓就一大把的半師喔！」為了證明自己所言，桐溪一個甩手，一小撮火球立刻出現在他手上，怕這火把樹洞燒了，他又罩了一層薄薄的水膜在外頭。

半師也隸屬於術師公會，但能力遠遠不及術師，所以稱作半師。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種魔法陣，例如水陣(水龍頭主要構造)、風陣(通常用於交通工具)、傳送陣等等，皆是半師製作的。簡單來說，半師服務人群，而術師閉門研究更深奧的魔法。

「真厲害，原來你是神靈師。」聖司接過桐溪遞來的火球，把它抱在懷裡取暖。

「術師的精神力可以和魔晶內的力量混合，不同種類的術師可以混合出不同的力量，我們神靈師則擁有控制萬物靈魂的能力。」他指指鑲在頸環上的魔晶。

「這樣啊…那我為什麼沒有魔晶但是可以控制植物？」聖司感到困惑。

「這我真的不知道。」桐溪攤手。大概連他最景仰的師師也不知道。

「喔。」有點失望。

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，你那條手鍊原本是要帶你去琥珀厝的，」桐溪撿起原本的話題，「只是你的精神力不足，所以卡在半途。」

在聖司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波動，桐溪感到有些詫異，他還是第一次遇見精神力如此薄弱的人。

「精神力和記憶好像是一起消失的…」聖司不確定地說。

「我帶你去找花花姐姐吧！她什麼都知道喔！」桐溪暖色的眼瞳和可愛的笑容俱有安撫人心的魔力。

「嗯，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…」

「火曉之赤蓮。」桐溪從衣襟內掏出一只紅色琉璃墜飾，喚了聲馬兒的真名後，整匹馬便消失了，而紅琉璃中似乎添了一團火球在鼓動，如心跳般的頻率。

「對了，」收起馬兒後，桐溪突然想到一件事，「我叫桐溪，你…叫作『月』好不好？」他認真地看著聖司，「月月，你可以叫作『月』吧？」橘色的眼睛中大有「如果你不答應，我就放火燒樹洞」的意味在。

「是可以，」月苦笑，「不過為什麼呢？」

「直覺，師師說萬物都需要名字，取名字的時候只要靠直覺就可以了。」

「師師是誰？」

「……師師是…」他低下頭，秋葉色的髮輕輕滑落而遮住臉龐，「是一個超級超級超級……」他重複「超級」這兩個字直到沒氣才停止，「超級大笨蛋！」他的情緒就像被觸動某種開關，猛然間激動地大叫起來。

氣氛變得有點凝重，只聽得見桐溪努力平靜下來的呼吸聲。

「抱歉…」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月只能怯生生的道歉。

花了些時間收拾情緒後，桐溪執起月的手，把自己的手掌覆在月的晶鍊上，「好了，我們走吧！」

當他正準備發動鍊上的移動陣時，他忽然瞥見那女孩。

「蝶蝶也要一起去嗎？」

「我不能失去妳，逆蝶，請妳永遠陪在我身邊，好嗎？」

「妳願意跟著我吧？」月看著她無靈魂的紫色眼睛，「妳答應過我的…會永遠，陪著我…」有個畫面快速電閃過他的腦海，但他什麼也沒抓到，只是無意識地吐出這些話。

女孩深深看著月，然後微微點頭，下一秒她纖細的身子便被風給吹成了散沙般的微小晶體，晶體馬上又聚合起來，化成了一隻藍色鳳蝶，整個過程優雅緻美、一氣呵成，會使人屏息欣賞而忘了「人類變成蝴蝶」是不正常的。

見藍蝶安穩地停在月的肩上後，桐溪把精神力注入魔法陣，「月，抓好我喔！」 

淅瀝的雨聲止了，月芒自雲朵間的縫隙中透出來，稀釋了夜色。

「我聰明的兒子你看！」鴦彩指著滿月，「那顏色像不像你的頭髮？」

年幼的聖司傻傻地揪住自己短短的銀翠色頭髮，想看清那顏色，但頭髮實在不夠長。

看見兒子笨拙的樣子，鴦彩笑了，他寵溺地揉揉兒子的頭。

「你爸說，我們家的聖司是月亮，會為這黑暗的世界帶來光明。」

「世界很黑暗嗎？」小小的聖司抬頭望著母親。

「這個世界需要月光。」鴦彩沒有看著兒子，望著有如玉盤的皎月，喃喃著。